2015/04/19

兩個道德的問題

上週介紹過一本從演化論探討道德由來的書,裡面提到一篇論文〔註一〕,該論文又引用另一篇〔註二〕。看書跟看論文就這樣,一本(篇)帶出另一本(篇),結果愈看愈多。反正能讓腦袋長進的東西不排斥。這兩篇論文講到兩個道德的情況,非常有趣。

第一個是這樣的:你開著一台軌道車,發現前方路軌上有五個人。企圖按喇叭跟踩剎車,但兩者都壞掉了。眼看要撞到他們,忽然看到右邊有條支線,上面只有一個人。你會轉向右邊嗎?(感謝曼曼提醒我這在 Michael Sandel 的《Justice》有,回去看一下,果然書上也有cite 這兩篇文章)

民調(訪問同事們)顯示全部人都會轉向右邊,因為犧牲一個比五個好。文章裡是這樣總結這個選擇:

Killing five is worse than killing one. (殺五個比殺一個糟)

這是個很明顯的功利主義問題(華語社會常誤會功利主義這個名詞,英文是 Utilitarianism,這其實是指幸福最大化原則),同樣是殺,當然是愈少愈好啦。

第二個問題:你是個外科醫生,有五床瀕臨死亡的病人,兩個肺壞了、兩個腎壞了、一個心臟壞了,再不移殖馬上就會死。剛好有一個病人來看病。身為外科醫生的你,會把這人的五個器官取下來救上面的五個人嗎?

民調(訪問同事們)顯示全部人都不會這樣做,各人有各人的原因,探討大家的想法前,我們來看看 Thomson 如何歸納這個選擇:

Killing one is worse than letting five die. (殺一個比讓五個死糟)

這就不容易比較了,一邊動詞是「殺」,另一邊動詞是「讓」;所以不能單純用功利主義裡數多少來得到答案。

如果大家都同意:「殺一個比讓五個死糟。」讓我們來看看第一個問題的變形:軌道一樣,主軌道有五個人,右邊有一個人。你站在軌道的交叉點 (Bystander at the switch),該處有個控制路軌轉彎的控制器。你看到軌道車的駕駛昏倒了,現在只有你可以控制這車直走撞死五個或是轉右撞死一個。你會怎辦?

我只問過一個同事(三寶的媽 Vickie),她說當然會把車轉到右邊去。我追問說:「其實你跟軌道車沒關,只不過剛好走到那,你不碰控制器其實也沒關係啊。」她說:「沒想這麼多耶, 直覺上就會去做。」果然是有正義感。但她這一轉代表選擇了殺一個人,而不是讓五個死。怎麼跟第二問題歸納出來的結論相違背呢?我們要怎麼處理這個矛盾呢?

去天龍國後變聰明的紫小姐跟作者 MIT 哲學教授 Thomson 女士一樣,提出「權利」一說。她說:「去醫院看醫生表示他想活,我不能剝奪他活的權利去救其他人。」跳出比數字的框框。

這兩篇哲學文章裡面充滿著這兩個問題的變形,每個討論都是對腦袋的衝擊,在這裡我不引用太多,不然到後天都寫不完,有興趣自己看吧。

最後,回應曼曼問我想法是什麼?其實我這個人比較抽離,有時候看抽象的文章會比較 practical,看接地氣的文章會想如何去 generalization。對這兩篇文章,一直想如果我是法官,會怎樣判呢?你明知道軌道車壞掉不是駕駛的錯,無論撞死一個或五個都是有人死,要怎樣 判呢?過失殺人嗎?從撞死五個變撞死一個,不只沒有過失,還有功吧。但有人死了,難道沒人要負責嗎?傷腦筋!

〔註一〕Judith Jarvis Thomson, “The Trolley Problem”, Yale Law Journal 94 (May 1985):1395-415

〔註二〕Philippa Foot, “The Problem of Abortion and the Doctrine of Double Effect”, Virtues and Vices and Other Essays in Moral Philosophy (Oxford, UK: Basil Blackwell, 1978), P.19

2015/04/12

人性向善的動物解釋

不知大家中學讀書時有沒有學過什麼人性本善本惡之類的理論或教條,我們這些殖民地的豬不教這個的。以前老人家唸三字經聽過「人之初、性本善」,老實說毫無感覺,性是否本善誰知道?

大學時聽哲學系傅佩榮老師說「人性向善論」;他認為,人性本什麼根本沒人知道。如果說人性本善為什麼有人一生下來就是大惡魔?如果跟荀子一樣:「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那怎會有人願意犧牲自己完成大我?他引用孟子公孫丑上:「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他說不用再討論「本」什麼了,我們應該討論「向善」。還記得老師在三百人的大教室裡說:「就算是無惡不作的人,看到小嬰兒要掉進井裡,一定會救他。」聽起來有點道理,但我一直都找不到証明這個說法的時機,所以無法判斷老師說的對或錯。而且我猜老師不認識什麼惡人,更無從証明起。

最近看了一本很有趣的書,靈長目動物行為學家德瓦爾(Frans de Waal)寫的《靈長目與哲學家:道德是怎樣演化出來的》(Primates and Philosophers: How Morality Evolved),正是用演化論的觀點探討這個問題。

雖然作者吸收了孟子的觀點(書中一章講孟子的善,他稱之為 “Good”),西方人對善稱之為道德。他們說人類生下來有動物性,變得有道德是自己選擇的(當然也可以選擇繼續動物下去啦)。這種論點最有名是赫胥黎的 「飾面理論」(Veneer Theory),這個赫胥黎是《Brave New World》(美麗新世界)作者的祖父,果然是一個家族都厲害。(英國人真的很厲害,能寫出像《1984》跟《Brave New World》這種警世的小說)

「飾面理論」的意思跟性惡很像,人類的本性是自私,野蠻。而我們在習得文化後為了掩飾本性而把「道德」這塊遮羞布蓋在外面。在赫胥黎心中,我們是外皮光鮮的爛蘋果。

德瓦爾的觀點不一樣,因為研究靈長目的關係,看到黑猩猩有很多道德的行為(下詳),他傾向道德演化論。演化論故名思義,隨著動物演化,道德也會在演化中的某一個階段出現(黑猩猩)而不會在前一階段出現(像猴子)。

鬼佬又不是中國人,做動物研究又怎樣定義看到什麼行為叫善(道德)呢?德瓦爾認為要有道德先必有同理心跟同情。同理心(empathy)是個行為,意即站在對方的立場思考(put your feet into other’s shoes),而因為同理心所產生的情感為同情(sympathy)。這其實跟孟子的「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惕惻隱之心」一樣。下面是他舉的例子:

黑猩猩 Joni 很有同理心,每次作者假裝哭泣,Joni 都會第一時間停止他的遊戲或活動,氣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圍著他轉來轉去。甚至會用手指撫摸他的臉,用掌心托著他的下巴,試圖搞清楚發生什麼事。這顯示猩猩能讀懂人類傷心的表情。

侏 儒黑猩猩 Kuni 撿到一隻撞暈了的八哥。動物園管理員叫 Kuni 趕快放了八哥。沒想到 Kuni 帶著八哥爬到樹頂,用手把牠的翅膀張開然後用盡全力掉出去。八哥沒飛很久又掉下來。Kuni 跑下樹來,站到八哥旁邊守著,怕有其他動物傷害牠。這顯示猩猩知道鳥是如何飛,如何用鳥的方法來幫助牠。

黑猩猩不會游泳,所以通常都關在有護城河的人工島上,台北市立動物園也是一樣。德瓦爾看過有新手黑猩猩媽媽不太會帶小孩,不小心讓小猩猩掉進去河裡。結果一隻成年雄黑猩猩跳下去救他,結果自己丟了性命。這可不只是「怵惕惻隱之心」,已經是利他行為的極致。

從儒家在兩千年前下人性向善的定論到現代動物行為學家想要從演化論跟猩猩的觀察証明人性向善,這是不是有點跟費馬定理一樣呢?

2015/04/05

框框人與八爪魚

出來工作也不是一段短日子了,不知道是因為公司的關係還是現在不一樣了,遇到很多特別的人。介紹兩種:

引起我注意是個女生,長得不錯喔,有點小聰明,但每次部門去outing 如果是郊遊她就皺眉。熟了後問為什麼,原來她不喜歡流汗。不喜歡流汗?這輩子第一次聽到。夏天誰不會流汗?洗個澡不就好了。接著問她是不是不愛運動,回答是當然啦!怪不得皮膚雖然很白,但毫無線條,手不是手,腿不是腿,難看死了。而且,運動會產生腦內嗎啡,讓心情愉快放鬆。她每天看這不習慣看那不習慣,做不久就離職了。

別以為女生長得不錯有點小聰明就東嫌西嫌的,男生也會。餐桌上聊天,講到一本書很有趣,馬上就想借。書拿來了,一看,就說:「這麼厚,怎麼看啊?算了吧。」退貨(也沒多厚,才不過一吋而已,比它厚的多得是)。沒關係,還有別人要借。另外一個打開一看:「字這麼小,怎麼看?算了吧。」再退貨。奇怪,當初不是因為書的內容有趣才借嗎?怎麼因為厚跟字小這些外在而放棄呢?好吧,沒看又不我的損失,隨便。

還有吃東西,店裡吃的人明明不少,只不過環境不太優,有些人(男女均有)一看就說:「這是人吃的嗎?」退貨。又還沒吃,怎知道好不好吃呢?而且,裡面吃的不是人嗎?會不會太侮辱人了。

另外一些看到我去過地方的照片,當然是漂亮啦!然後問說下次去可以跟嗎?可以啊,但沒水沒電手機沒訊號要走十幾小時喔。馬上打退堂鼓。朋友,這麼漂亮的地方如果車子可以開到門口你覺得會被遊客破壞成怎麼呢?要不是這麼難去又怎會保持得如此美呢?

還有些人很奇怪,只要電影是得獎的就不看,只要是台灣片也不看。問為什麼,答案是不好看。看過嗎?從沒看過,但感覺上就是不好看。哈哈哈,雖然我不知道,我感覺他們很笨。

他們用一次一次的拒絕表達自己是有所堅持的、有立場的,這些拒絕就如在身邊劃上一條一條的線,把自己框起來。讓自己安放在舒服熟悉的comfort zone 裡,生命是無限廣闊對他們來說從不存在;這不就是莊子說的夏蟲不語寒冰嗎?

反而有些同學第一眼看起來不是很聰明,也沒有舉一反三的感覺。每次跟他們講些新東西新觀念,你可以看到他們呆了一下,明顯跟他們的原始觀念差異很大,需要時間消化;但他們試著去理解,消化後勇於嘗試。

其實這不是很容易,大部份人最後一次學習就是畢業的時候。畢業後就停止學習,愈是小聰明去學新東西的意願愈低,通常因為他們覺得街頭智慧更重要,而自己也夠聰明。所以反而一開始不這麼bright 的人願意開放心胸接受新事物。聽過龜兔賽跑的故事嗎?這個小學讀過的故事活生生在演著。

當你遇到畢業時連金庸小說都沒看過,沒過幾年竟然討論起既然我們已經有了哲學為何還要宗教?當你遇到了解自己英文不好,乖乖地每天晚上去上課,連週末都沒有了(有個同事剛好相反,明明英文不好,不只不去學,還警告老闆不能讓他接要用英文的工作)。當你遇到不想乘著日圓便宜去東京血拼而去古巴抽雪茄的朋友,才會領悟這個世界除了框框人還有不斷想嘗試新事物的八爪魚。

這才叫生命是無限廣闊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