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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講到青花瓷是全球化第一個產物，歐洲人為之瘋狂，每年幾百萬件從景德鎮出口，歐洲陶瓷廠怎樣都模仿不來。之前去南美洲遛達途經阿姆斯特丹，除了抽大麻外，同事苗兄還特別帶去看臺夫特瓷器（Delftware）。雖然不是內行，但我也不算個門外漢（註一）。
臺夫特瓷器就是想模仿青花瓷，可惜黏土品質跟燒瓷溫度不足，瓷胎不夠白，就算拿到回青也沒法突顯藍色的鮮艷。館藏還有一些大盤子，上面有中式圖案，空白處填進了荷蘭文，一整個很突兀。看介紹是他們把從中國運來的青花瓷，在空白處用回青寫字，再去燒一次。我猜要不是技術不到位燒不出這麼白的瓷胎，就是等不及訂預的時間，有什麼就買什麼回來加工。這聯想到之前在中國工作的兩件事：一是交大漢芯發表的一款 DSP，被揭發是把 Motorola 的 device 上 laser mark 磨掉再刻上自己的來騙。另一件是南方一家大公司員工偷 GDS 出去另外開公司做 tapeout，我發現後阻止。在那個年代，青花瓷就像現在的半導體技術，誰都想擁有，需求愈大就愈多人想竊取。
1685 年，白晉（Joachim Bouvet）跟另外五位法國耶穌會教士來到中國傳教。「國王數學家」的稱號讓康熙留他下來貼身教導歐幾里得幾何跟哥白尼天文學。1691 年，白晉藉著用從駐秘魯教士帶來金雞納樹皮治好康熙瘧疾的信任，說服他開放管制，可以在各地建立教會；讓他回去招募具有科學、數學相關知識的教士到中國服務。其實兩國各懷鬼胎，康熙羡慕法國的科技，想招傳教士來建立一樣的皇家科學院，路易十四希望他們除了拯救中國人的靈魂外，還把製瓷的秘方帶回法國。
1698 年，殷弘緒（Francois Xavier d'Entrecolles）跟另外九位傳教士搭乘法國東印度公司的「海后號」從廣州登岸。中文流利的他馬上被指派到景德鎮，任務有二：在陶工中傳教招募信徒和打探製瓷秘密，特別是中國瓷器的透明感與細緻（la transparence et la finesse de la porcelaine de Chine）。聖經裡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用泥土造人，景德鎮把泥土變成漂亮的瓷器，對他來說都是同樣值得探究的事。
在中國傳教四十年，殷弘緒除了教務外還把收集到的各種資訊一拼整理定期寄回法國匯報。包括養蠶、絲跟紙造的人造花製造技術、合成珍珠技術、天花苗接種方法、茶葉、人參、竹子的種植方法等。藉著跟基層陶工傳教，收集最多最珍貴的還是製瓷技術。他在 1712、1722 年分別寄出兩份詳細報告，匯整景德鎮有多少工廠，窯、工人配比，甚至窯的結構（那時候只有燒木柴，如何吸入空氣產生高溫是複雜的流體力學），陶土的配方等等關鍵技術。這兩份報告首先收入《耶穌會士中國益智奇聞書簡》，又被《中華帝國全志》跟《百科全書》所收錄。除了技術文件外，他還把青花瓷最重要的高嶺土樣本寄回去法國讓科學家分析。從 material 到 tool 到 recipe，全都被他這個披著傳教士的間諜偷走了。阿肯色大學（University of Arkansas）歷史系的 Robert Finlay 跟肯特州立大學（Kent State University）的犯罪學教授 Hedieh Nasheri 都認為殷弘緒是世界上第一個成功的工業間諜。
1738 年《中華帝國全志》譯成英文，夢想成為「全宇宙造瓶總監」的工業化狂人瑋緻伍德（Josiah Wedgwood）把裡面的技術抄進自己的筆記本之後，瓷器的世界就不一樣了。
———休息的分界線 沖杯茶 吃個包先———
剛剛真的有沖杯茶來喝嗎？沖的是綠茶還是紅茶？有沒有發現市面上知名的紅茶都是像 Twinings, Lipton，又或是百貨公司 Harrods, Fortune & Mason 等英國品牌？中國的紅茶呢？為什麼英國只出紅茶？難道綠茶不合英國人的口味嗎？下半場跟大家介紹另外一個間諜，上述問題全都由他一個人的故事來回答。在間諜出場前，我們先來了解一下時空背景。
茶在英國跟空氣與水一樣重要（美國獨立戰爭的其中一個引爆點就是波士頓茶葉事件），從前勞工階層喝啤酒來補充工作時需要的熱量，但啤酒不只喝了會醉，對孕婦和胎兒也不好，加糖的熱茶是個最佳替代。泡茶時的滾水把細菌殺死，間接把霍亂或其他自來水不潔所誘發的疾病跟死亡大大降低。東印度公司一直掌握中國貨進口英國跟英國殖民地的專利，維多利亞時代，茶葉的利潤佔比超過一半，最高時每年有相當於現今六億五千萬美元的利潤。賺這麼多，自然惹來其他人眼紅，國會在 1834 年終止了他們對中國的貿易專利。
東印度公司也不是省油的燈，早就預料到有這天，所以一直在他們的殖民地找尋能種茶的地方（註二）。1815 年，他們在喜瑪拉雅山麓的阿薩姆邦發現了當地人用來咀嚼而不是喝的印度原生茶葉。經過了多年改良，阿薩姆茶味道還是太過濃烈，跟中國茶比差很多，除了口味特殊的人，單靠這味注定會倒閉。
福鈞（Robert Fortune）在南京條約簽完後翌年（1843）奉皇家園林協會之命派往中國，三年採集植物樣本期間，他發現紅、綠茶的最主要差別其實不是茶種，而是製茶方式。在此之前，西方人一直以為林奈（Carl von Linné，生物分類之父）的紅綠茶是兩種不同植物的說法是對的。
從中國回來後他當上倫敦切爾西藥草園（Chelsea Physic Garden）園長，年收入一百鎊（相當於現今一萬美元），外加園裡的房子、煤炭配給跟一塊私人種植地。他出版的《華北各省三年漫遊記》（Three Years' Wandering in the Northern Provinces of China）好評如潮。1848 年 5 月 7 日，因為他對中國跟茶的熟悉，東印度公司派農業顧問來討論剛通過的秘密計劃；十天後送來 offer letter：在中國最好的地區收集最好的茶樹苗跟種子，經加爾各答送至喜瑪拉雅；年薪五百鎊；來回船票、在中國沿途的支出由公司負責。福鈞沒法拒絕，他把行程計劃成三部份（製茶技術、綠茶、紅茶）後馬上出發。
1848 年九月，經殖民地香港後轉汽船到上海；在英租界待了幾個星期，找到嚮導跟挑夫後往杭州出發。出發前，為免被認出，這兩位在地人幫他弄了個清朝大官造型：剃光前額，接上假辮子，換上長袍，戴上官帽。加上之前在中國住了幾年會說些中國話，不留意的話不容易發現他其實是個蘇格蘭人。
十月，他們來到了第一站，茶廠。嚮導跟茶廠說這位來自北方的大官要來看看出口西方的茶葉如何製造。也許他打扮得很像大官，又或是嚮導很會屁，老闆果真領他們進去參觀。福鈞記錄下整個製茶過程、工具、時間：剛採下來的葉片用簸箕放太陽下「曬青」，放平底鍋裡翻炒「炒青」，炒過的葉片攤桌上滾動「揉捻」，重覆炒青、揉捻動作直到成形為止。
福鈞看到製茶工人在最後一道揉捻時手上有藍色，走過去發現旁邊有個白瓷鉢裝著藍色粉末。另一邊工人加熱一些黃色粉末，放出味道很濃的氣體後剩下的白色粉末也加進茶葉裡。他偷偷收集這兩種粉末拿回去倫敦分析，發現原來茶廠認為西方人愛喝茶色很綠的茶，就加入了俗稱普魯士藍的亞鐵氰化鐵跟石膏。一直以來英國的紅、綠茶銷售量差不多，甚至愈來愈多人愛喝綠茶，紅綠茶比在 1720~1722 年為 58.8：41.2，1730~1732 年為 49.4：50.5。這份報告一出，綠茶在西方的銷量立刻躺平到現今。
十一月，來到嚮導的老家安徽松羅山，透過他親戚的幫忙，收集到綠茶樹苗跟種子。趕在1849 年一月春節前回到上海。把一萬三千棵樹苗裝進「沃德箱」（Wardian case 註三），一萬顆種子放沙袋後，福鈞親自護送它們到香港，再送上往印度的貨輪。
做事情就是這樣，不怕困難，只怕遇到豬隊友，雖然箱子外已經貼滿著注意事項，加爾各答的海關官員還是自以為是的把玻璃箱打開檢查，真菌跟霉菌就進去了。六週後送到山上東印度公司植物園打開，只剩 7% 的樹苗還活著。這些不幸福鈞並不知道，因為他正忙著準備他的紅茶之旅。
五月份重新整裝出發，請了新的挑夫跟會講閩南語的嚮導，化解了福鈞只會講官話的溝通問題。兩個月後到達目地武夷山，在山上寺院入住期間除了跟僧人學會充滿憚意的泡茶步驟外，還得知如何才能找到大紅袍的樹苗。福鈞在秋季來臨前回到上海，看到公司送來關於綠茶樹苗死光光的報告，他沒有難過，冷靜地重新安排了大紅袍樹苗在沃德箱的存放方法，再次交待在送抵植物園前千萬不能打開。這次終於成功了，現在喝到的印度出產英國品牌紅茶就是由福鈞偷運出去的樹苗長出來的；就連本來口味太濃烈的阿薩姆茶，也因為跟這些武夷山來的茶樹接枝而變成我們現在喝到的口味。
福鈞的工作還沒完，植物獵人當完了還要獵人頭。1851 年 2 月，他招了六名製茶師傅、兩名專門製作海運茶葉用密封鉛盒的師傅，一拼送到印度，兩年前送達的樹苗剛好長大進入量產。從此，紅茶的世界就不一樣了，誰還記得中國有紅茶？（註四）
間諜古今中外都有，愈厲害招來愈多間諜；沒有間諜就表示沒競爭力了。與其喊打喊殺，不如想方設法保密防諜。下次有人拿到客戶你的就是我的條文不是一口拒絕而是去要法務動動腦，看仔細，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
———結束的分界線 恭喜你 終於看完了———
註一：大學前曾在鶯歌打了幾個月暑期工，其時台灣陶瓷正盛，看貨的老外絡繹不絕。工廠非常忙，早上八點開工，正常加班到晚上十點，特別忙到十一、二點。我的工作叫「窯口」，就是把定型的黏土層層疊好（堆窯）送進窯裡燒，燒成胎後收下來（拆窯）。上釉後再交給我們重新堆窯，送燒，拆窯；拆窯時同步做 OQC 跟分類的工作。我們有三個窯，馬不停蹄的堆窯拆窯。為了搶時間，窯溫還很高就開始拆，帶兩副手套都會燒穿。夏天待在窯口，汗流個不完，水喝個不停。宿舍環境很差，沒做滿一個月就得皮膚病。以現在的角度看就是個血汗工廠。這個經歷除了帶來金錢回報（薪水不錯）外，還了解整個生產過程，也學會分瓷器的好壞。子曰：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
註二：東印度公司做生意所佔領的殖民地屬於公司所有，一直到 1857 年印度起義後才交給英國政府，變成英國殖民地。所以說東印度公司本身就是個帝國是合理的。
註三：「沃德箱」（Wardian case）是英國醫師沃德（Nathaniel Bagshaw Ward）發明，用來保護植物長時間運輸用的箱子，原理是植物放進去有泥土跟水的玻璃箱然後密封。水氣就跑不出來，運送時光合作用可以照常運作；細菌跟微生物也跑不進去，不怕脆弱的植物受感染。類似 biosphere 又或是半導體製程用 smif pod 的概念。
註四：福鈞一生從事植物獵人工作，完成茶樹苗收集後，曾於 1854 年 4 月 20 日從福州乘搭孔子號客輪來臺（當時稱福爾摩沙），在淡水登岸，可惜他這趟臺灣之旅並未發現新品種。
